他们是远洋之舟,我是偶然经过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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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苏】《一人为城》R(END)

原作:《秦时明月》

配对:嬴政x扶苏

分级:Explicit(有直接描写,不想看可以不点外链)

TIP:本文只是玄机科技出品大型魔幻先秦同人剧的同人,一切建立在已经魔幻先秦的基础上。没有冒犯历史人物的意思。如果看不下去就点叉吧,或者干脆别点开。剧情接动画第五部,魔改有,歪曲史实有,结局HE。全文近2w字,注意阅读时间。

 

 

“公子!公子!”

耳畔蒙恬的呼唤声渐渐远去,扶苏的意识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过去多久,耳畔再次响起声音,却是陌生的嗓音在宣读诏书:“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馀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1]

原以为方才已是身处黑暗之中,却不知绝望才是最无法挣脱的黑暗,刺骨的寒意自心头升起,随即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被冰棱生生刺入心脏、冻住血脉,明明是痛苦至极的,却连痛苦都是麻木的。

扶苏模模糊糊地想,自己终是让父皇失望了,不是么?十余年的徒劳无功,为人臣,是为不忠;辜负父皇的信任,为人子,是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刹那间,喉间泛起的腥甜浓郁得几乎让人作呕,扶苏只道今日命绝于此,从此无论碧落黄泉,再也无缘面见父皇。他的父皇是要长生不老守护帝国千秋基业之人,如何会到九泉之下来见他这不肖子呢?却不知,这是蒙恬给他服下压制毒性的药物后,他在昏迷中咳出的一口沉积在肺腑之间的毒血。

又不知在黑暗中沉沦多久,眼前突然有了一丝丝光亮,身体却被拉拽着,不由自主地向前奔跑。不,或许不是他在奔跑,而是周遭景象在后退。

浩浩荡荡的车马仪仗,分明并未见过这样的一幕,扶苏心底却突兀浮现一丝明悟:这是嬴政东巡的车队。光亮越来越盛,扶苏的目光随之穿过层层包围的扈从与沙丘宫的亭台砖瓦,看见了那个他本以为再也不会看见的人——嬴政双眼紧闭,面色冷白,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已是生机断绝之象。

沙丘宫的另一座宫室中,胡亥在房中踱步,他眼中闪烁着嗜血而兴奋的光芒,垂在身侧的手都因为过度兴奋而微微颤抖;赵高负手立于窗前,从他口中吐露的,是扶苏只听过一遍就已铭记于心的话语:“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

而接过赵高的话继续往下说,并亲笔将其写下的,是帝国丞相李斯。在桌案一角,另有一份已经加盖玺印的诏书,只是不知里面写的又是什么。

 

“将军,公子醒了!”

这是扶苏睁开眼睛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了,他初到边关就原因不明地失去意识、陷入昏迷,那时和他交谈的正是蒙恬将军。

如此说来,他在昏迷中所闻所见又是什么呢,是一场噩梦,还是……尚未发生的事?赵高残忍,胡亥狡诈,这些扶苏并非一无所觉,然而身为帝国丞相的李斯,却因何会在自己的“噩梦”中与这二人密谋不轨之事?

不,这不是最重要的。想到梦中惊鸿一瞥间所看到那一幕,扶苏只觉心口绞痛,又咳出一口血来,把侍从和蒙恬都骇得不轻。

“公子可是还有哪里不适?末将惭愧,竟未能护得公子周全,连公子中毒一事都无所觉察。”蒙恬转而对侍从道,“还不快去把大夫叫来!”

扶苏却摆摆手,道:“无妨。”他方才咳血的样子虽然吓人,手帕上的血迹却颜色鲜红,显然是毒素已清。他只不过是一时无法承受梦中所见之事罢了。

蒙恬见扶苏神色有异,挥退下人,道:“公子是否对下毒之人已有猜测?”

然而,扶苏心里想的完全是另一件事。他心想,无论昏迷中所见是梦是真,自己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事态发展到那一步。父皇交予他的戍边一事,他必须做好,咸阳的动向也需密切关注着。

东巡,沙丘宫。他记住了。

扶苏微微闭上眼睛,再次睁开双眼时,眸中犹豫与茫然之色尽去,虽然因为昏迷数日而面色苍白,但那双与始皇像了九成的凤眸中所流露出的坚毅果决,仍令蒙恬心头一跳。

扶苏说:“将军,此后之事,便都有劳将军了。”

 

两年时光倏忽而逝,有蒙毅在朝中作为呼应,扶苏虽身在边关,依然能对咸阳的情况了然于心。

此时,始皇帝的第五次东巡也即将开始。

 

作为影密卫首领,章邯自然要跟随嬴政东巡,动身出发的前几日,一封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章邯的住处。读信时,章邯的眉头有一瞬紧蹙,仿佛看到了什么连他都震惊不已的东西。信函阅毕,章邯即刻将其烧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同一时间,蒙恬接到消息,对扶苏说:“公子的信已经送到。虽有冒犯,但末将仍要问一句,公子与章邯的交情到底如何,此人确实可靠吗?”

扶苏摇头:“将军,章邯只忠于大秦、忠于始皇帝陛下,这一点,任我与章邯将军交情再如何也无法动摇。”

蒙恬的语气中带上一丝急切:“陛下曾说,若无旨意,公子不得再入咸阳,公子此举岂非……”

“扶苏的一切都是由陛下给予的,这是扶苏立身之根本,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在这一点上,我和章邯将军的立场相同。离开咸阳之前,我曾与章邯有过一面之缘。他是个聪明人,会知晓利害轻重的。”说到这里,扶苏竟微微笑了一下,“将军放心,父皇只说我不得入咸阳城,可没说不许我在咸阳城外见他啊。”

蒙恬一时语塞,最后只得对扶苏拱手施礼:“此去前路莫测,公子保重。”

 

扶苏拒绝了蒙恬派给他的马车,带着几个精锐心腹,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关内。

幸好,章邯的消息如约而至,告知扶苏东巡的时间与路线。嬴政自咸阳至云梦,后乘船沿长江而下,经过丹阳,到达钱塘[2]。扶苏则弃马登舟,于钱塘江上与嬴政的龙船汇合。

登船的那一刻,扶苏发现自己出乎意料地平静,早在两年前自那场噩梦中苏醒之时,他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总是该更坦然一些。毕竟,最坏也不过是挥剑自刎,不是么?

 

扶苏没有以公子的身份与群臣照面,而是被章邯秘密地接上船。章邯只将他送到房间内便离开了,全程没有与扶苏交谈。

扶苏从未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能瞒过嬴政,章邯会这样做,想必也是出自嬴政的授意。如此一想,心情反倒更加轻松,既然父皇没有因为他违抗旨意,命令影密卫将他就地格杀,那末,总是会见他一面的吧。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扶苏在房间内走动了几步。目光依次扫过书架、桌案和桌上的竹简,旋即惊愕地意识到,这里恐怕是他父皇的书房,并不是随便找的一处厢房。

正当此时,门轴传来吱哑声,侍从推开门,一人缓步走入。

扶苏跪下时,只能看见那黑色滚金边的衣袍下摆如波涛接天般盈满视野,遮蔽他所有心神。想到曾在梦中见过的场景,不知为何,一股酸涩热流忽然涌上心头,脱口而出的一句“儿臣参见父皇”都带上了些许哽咽。

嬴政径自走到上首坐下,扶苏随之转向他,只是仍旧维持着跪姿。

两年一别,两人都未有太大变化,扶苏很难想象,此时看上去尚且如日中天的这样一个人,会在不久之后便永远闭上那双锋利迫人的眼睛。

 

嬴政面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这两年,你倒是学会了钻空子。”

扶苏知道嬴政在观察他,以一种审视的、甚至是森冷的目光。见到嬴政的那一刻,扶苏情绪过于外露,直到现在仍未平复,这必然会引起嬴政的疑心。只不过,纵然扶苏有心隐瞒,又如何能逃过嬴政的眼睛,若论洞悉人心与驾驭人心,他的这位父皇称第二,何人敢称第一。索性便不去隐瞒了,就像他对蒙恬说的那样,他的生命、地位、权力都是嬴政赋予的,所以,从踏出这一步的时候起,他就只能选择向嬴政坦诚一切。

“儿臣不敢,只是儿臣有要事禀报,事关父皇安危,耽搁不起。”

“哦?”嬴政微微挑眉,语气仍是不咸不淡,“何事值得你千里奔波至此,扶苏,擅离职守是为何罪,按大秦律法该如何处罚,你应当清楚。”

扶苏抬眸,饶是自觉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四眸相对的一瞬,仍是心头冰凉。

十二琉璃帝冕后是一双形状端丽的狭长凤眸,倘若笑起来,必是流光溢彩极为漂亮的,只是那双眼睛太过幽暗深邃,总是冰冷地、理智地、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一切,常常会让人忘记它原本的美丽。

那双眼睛里,杀意一闪而过,如黑夜里乍然亮起的银色刀光,虽转瞬即逝,却可夺人性命。

扶苏将他在梦中所见一一道来,随后仍是垂首,静等嬴政回应。

扶苏假设了嬴政的无数种反应,但他没有料到,自己等来的是这样一番话。

“倘若这果真是神仙托梦给你,是朕的命数,你为何不隔岸观火,待朕龙驭宾天后,借蒙恬之力拥兵自立,攻入咸阳,灭胡亥、赵高、李斯三人,登临帝位。这是对你最为有利的选择。”

扶苏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嬴政说:“可你选了最愚蠢的一条路。扶苏,朕此时便可治你妖言惑君、诽谤大臣之罪!”

“儿臣知罪。”扶苏满口苦涩,他抬头望向嬴政,道,“儿臣至今一事无成,死不足惜。只望父皇三思而行,万务保重龙体。大秦的江山可以没有扶苏,也可以没有任何人,但是不能没有父皇。”

 

嬴政很久没有说话。

不远处跪着的是他的长子,他最为寄予厚望的一个儿子。扶苏宽仁,所以他命令扶苏至上郡戍边,他不仅是要蒙家全力辅佐扶苏,也是期待北方苦寒之地的杀伐磨砺能磨练出扶苏的血性与杀气。

他自己在扶苏这样的年纪,已连杀吕不韦、嫪毐等大臣,将成灭六国、统一天下前所未有之霸业,却如何生了这样一个悲天悯人、心慈手软的儿子?

但嬴政也清楚,治乱世用重典,守天下需仁君。扶苏正是能成为一代仁君的材料。是以,他从未真正放弃过对扶苏的栽培。

嬴政自幼经历坎坷,对情感乃至血肉亲情都看得极为淡薄,他不至于看不出那样拙劣的栽赃陷害,却也不会给予扶苏多余的信任。只是,扶苏却说出了这样一番在嬴政看来堪称愚蠢透顶的话。

他不相信会有人将他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和权力地位更重要,尤其是生在帝王家的人。可嬴政也能看出来,扶苏没有说谎。

不知心头究竟是何滋味。作为一个父亲,没有被儿子记恨,还得到如此的忠心与至孝,或许应该感到宽慰。但作为一个帝王,面对自己苦心培养出的这样一个继承人,嬴政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青年仍是着一身白衣,面色亦苍白,唯有眼角一抹湿润的微红,看着教人惊心动魄。嬴政不期然想起,被逐出咸阳那一日,这孩子是不是也哭了。

嬴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语气却依旧平静无波:“扶苏,过来。”

扶苏走到桌案前三尺处便不敢再上前,反倒是嬴政自己站起来,自桌后走出。他轻轻拍了拍扶苏的肩膀:“整理好你的仪表,这不是大秦公子应有的样子。”

扶苏愕然。

停留在肩膀上的温暖转瞬即逝,嬴政的唇角以一个极微小的弧度上挑:“你的心意,朕领受了。”

厚厚的冰层,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直到走出书房,扶苏仍觉如坠梦中。他把这过程想得太艰难,以致于如此轻易地度过竟使他感到虚幻。

嬴政常年忙于政务,极少到后宫看望子女,他留给扶苏的、留给天下所有人的,一直都是一个不可一世、高不可攀的背影。嬴政的理想是使大秦帝业千秋万代,所以扶苏想为他做尽自己能做的一切,比如收服小圣贤庄以聚拢天下人心。

从来都是扶苏仰望着这道背影,跌跌撞撞地前进。但就在他做了这样愚蠢疯狂的事之后,这个背影的主人竟然停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

嬴政说领受他的心意,便是说,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一念及此,扶苏心头五味杂陈。只能庆幸,他这一着终是赌对了。

 

没有人问为什么公子扶苏突然出现在陛下身边,也没有人问为什么东巡至登顶会稽山峰便戛然而止。

那日在会稽山峰顶祭祀大禹,嬴政依旧站在最前方。日光勾勒出一片清晰的阴影,凛然而孤高。

“扶苏。”低沉的声音不辨喜怒,扶苏闻声却只是上前几步,不做他想。他站立在嬴政身后几步远的位置,是一个比任何人都靠近,却仍触不可及的距离。

“戍边一事,就此作罢。”嬴政迎着日光,负手而立,“回去之后做了太子,就好好跟着朕学习如何处理政务吧。”

 

回到咸阳之时,已至深秋。封公子扶苏为太子的诏书,便也如深秋时离开枝头的一片落叶,自然而然地落下。

同样,没有人问为什么。天意从来高难问,何况他们的陛下本就是以铁血手腕称霸称帝,先前储君之位空悬,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如今将朝臣们本以为已被疏远的公子扶苏立为太子,亦无人置喙。

身处漩涡中心的扶苏却度过了一段难得的平静时光。如今回想起春季大典的风波,恐怕也不过是一场考验。只可惜,他在那场考验中一败涂地。

那时的扶苏还不明白,没有人能在天子脚下无风起浪,六国余孽没有这个能力,赵高的罗网也没有。有些事一旦发生,便意味着纵容和默许。

 

嬴政每日要批阅重达一百二十斤的奏章,这件事扶苏虽有耳闻,但终究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每日未时末,扶苏进宫。嬴政在自己批阅奏章的宫殿内另给扶苏支了一张桌子,奏章先由他过目,事态不算紧急且并不过于复杂的,便交由扶苏批阅,扶苏批阅完的奏章经嬴政复批后,方算批阅完毕。

扶苏离开时,嬴政至多抬头看他一眼,偶尔会对他这一天的“功课”点评几句,除此之外,再无交谈。

跨出殿门,在宫人的前簇后拥下离去时,扶苏总会忍不住回头去看——

黑夜漫长,沉沉的黑暗足以吞噬一切,而那座宫殿里却仍旧亮着橙红色的灯火,仿佛永远不会熄灭。在这个大多数人都已安眠的时刻,那个掌握帝国最高权柄的人仍在提笔思索或奋笔疾书,一道道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政令,都是这样举重若轻地书就。

杀伐决断,归天命于一身,开万世之先河。

一些会让扶苏蹙眉思考良久的问题,往往在嬴政手中能够迎刃而解。扶苏总是想做得尽善尽美,他始终想在一些不可调和的矛盾之间维持脆弱的平衡,不过度损伤任何一方的利益。这也是他和嬴政政见不同的根源所在。

譬如一棵果树受到虫害侵扰,扶苏会选择砍掉枯枝败叶,让它继续生长,而嬴政会选择连根拔除彻底焚毁,因为假如虫卵扩散开来,林中其他健康的树也会被感染。

这种分歧的存在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消弭的,两人之间早已有过数次争辩,扶苏也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父皇的宠信。而这一次,或许是扶苏不留后路的剖白与坦诚终于让嬴政觉得,扶苏对他没有什么威胁,他不需要再浪费时间思考如何征服这个看似软弱实则过分有主见的长子,所以他同样选择了更为缓和的方式。

同一件事,他和扶苏有时会做出不同的批示,孰优孰劣,是治标还是治本,扶苏自然能看明白。

 

冬去春来,不知不觉,扶苏回到咸阳已经有了小半年。

年节时蒙恬回京述职,前来拜访扶苏,两人自是宴饮畅谈。临到送别时,于庭院檐下,扶苏道:“将军以后如无要事,便不必来看望扶苏了。”

蒙恬微讶,随后释然。

扶苏以督军之职前往上郡时,只不过担着大秦长公子这样的虚名,即便结交了蒙家这样的得力臂助,他身在上郡,亦无可作为。更何况只要始皇尚在,蒙家效忠的第一位对象就仍是嬴政,而非扶苏。

现今扶苏身在咸阳,已经以太子身份参与国事决策,更是每日伴驾随侍,可谓荣宠至极,风光无两,若是再和手握三十万大军的蒙恬过从甚密,难保不会再度引来猜忌与怀疑。

嬴政为人阴鸷多疑,蒙恬对此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离开时,蒙恬却也忍不住想,他们这位温文尔雅的长公子,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像如今一般教人捉摸不透了呢。

 

这一日,嬴政与大臣议事直至深夜,回到殿中时,本以为殿中定是空无一人,却见自己桌边已经堆了高高一叠奏章,而烛火之下,是一个即使身着重重华服也掩不住清瘦单薄的身影。

那人想必是倦极了,竟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令宫人诧异的是,嬴政接过准备好的薄毯,朝扶苏走去。只可惜,他今日虽有心情扮演慈父,照顾人的技巧却委实差了些,即使已经尽力放轻动作,还是让扶苏惊醒。

秦尚水德,衣饰多以黑色为主[3],唯扶苏喜穿白衣。平日里看着,端的是长身玉立、清雅出尘,但如今他刚从睡梦中醒来,脸颊微红,眼神迷茫,鸦羽般的眼睫被水汽沾湿,再被这身白衣一衬,倒是漂亮得近乎脆弱了,教人既想将他呵护于掌心,又想将他困于方寸之间为所欲为。

烛火摇曳,灯影晃动,沉水香在空气中弥漫。[4]

夜色已深。

 

今日嬴政的确是回来得晚,现已过了宫禁的时间,他倒是无所谓,但扶苏一个业已成年、出宫立府已久的皇子,却是无处可去。

有鉴于此,扶苏很难不流露出些许慌乱。他低着头,张口说了句:“父皇,儿臣今日……”后面却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了。

嬴政不以为忤,反而说:“要是真的醒了就再替朕看几本奏章,实在困了便宿在朕的寝殿中吧。”

扶苏惊愕地睁大眼睛。

嬴政从不留宿任何人,天子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便是临幸后妃,也是嬴政去后妃们居住的宫殿中。

该死,他想到哪里去了,怎可拿后宫之事比拟父皇对自己的关切。只是……他的父皇今日心情也未免太好了一些?

嬴政语气轻松写意,面上虽未现出笑容,声音里却分明带着几分笑意。

扶苏迟疑道:“那父皇呢?”

“怎么,这么大的人,一人入眠还会害怕,要朕作陪不成?”

扶苏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先是不知不觉困得伏在桌上睡着了,再是被父皇嘲笑像个小孩子,今天他这大秦太子的面子算是里里外外都丢尽了。

扶苏几乎是从殿中落荒而逃,因此没有看见身后嬴政敛起笑意之后,越发晦暗难明的眼神。

 

天子的龙床自是十分宽敞,扶苏却只占据了最靠墙的一小块地方。他仰面躺在床上,身体分明是疲倦的,灵台又极为清明,毫无睡意。

要做这万里江山的唯一主宰,的确是辛苦万分。嬴政议事至深夜方回,却仍要完成批阅奏章的定量,才会就寝。而第二天天光微亮时,他又要起身梳洗换上庄严繁复的朝服,去咸阳宫接受臣子的朝拜,听取他们的奏报。

自己真的能挑起这千钧重担吗?只是协助父皇处理一些简单的事务,就已经疲累至此。想到这里,扶苏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神思却是渐渐远去,终至微茫。

 

嬴政回来的时候,扶苏已睡得沉了。

白色衣领交叠在雪白的面孔下方,青年闭上眼睛的样子犹为俊美温顺,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更小一些。掩在蚕丝被之下的身体随着呼吸的节奏轻轻起伏,柔软得不可思议。

嬴政在宫人的服侍下除去外衣,期间甚至以眼神示意她们不得发出任何声音,以免惊扰熟睡的太子。宫人对嬴政本就畏惧至极,生怕有一星半点的行差踏错便被拖出去砍头,这回更是连呼吸声都放得极其轻微,生怕惊醒扶苏。

这一晚之后,消息灵通之人都得知扶苏为君分忧,破例被允许留宿宫中,显然父子君臣融洽至极。这个消息传出去,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而此时的扶苏当然不知道这些。他中毒时伤了元气,值此乍暖还寒时节,更是比常人畏寒。平时在自己府中,只是叫下人将炭火烧得旺一些,多备一床被子罢了。嬴政不知道这些,扶苏也不好意思使唤嬴政殿中的宫人,只想着将就过这一夜便好。

嬴政刚躺下没多久,就发觉扶苏朝他偎过来,但并不像醒了,反倒像是感知到热源便自发靠近的小动物。隔着薄薄的两层衣衫相触,嬴政才发现扶苏身上并无多少暖意,不由皱起眉头。扶苏年纪这样轻,何以如此虚弱,也怪不得会在殿中昏睡过去。

若是放在以前,嬴政少不得要在心里给扶苏记上一笔,大秦以武力平定天下,身为储君怎么能像个文弱书生似的。但或许是因为,扶苏靠在他身上的模样实在很难不让人动起恻隐之念,嬴政心里想的竟然是,先吩咐御医给他调养好身体,再考虑其他吧,不能真的看着扶苏把身体累垮。

 

这一夜扶苏睡得比他想象中安稳,以致于醒得也早。这一醒非同小可,扶苏只觉得头皮发麻,手脚都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他原本不是睡在靠近帷帐的地方吗?怎么会和嬴政靠得这样近。说靠得近都是委婉的说辞,实际上,他整个人都贴在嬴政身上,被他的父皇搂在怀里,手足交叠,呼吸可闻。

那张平日里充满冷酷与威严、教人不敢直视的脸庞此刻便近在咫尺,但因为闭上了眼睛,所以褪去了三分锋利,多了些许柔和。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色泽浅淡,天生便是一幅薄情模样。也是,为君者心怀四海,泽被天下苍生,如若有情也是分给芸芸众生,怎会系于一人之身。

这么想着,忽然觉得心口有些闷。于是又在心中嘲讽自己贪得无厌,原本只是想获得父皇的认可,哪怕只是能得一句赞许也好,他愿意为此殚精竭虑、肝脑涂地。但如今他得到的还不够多吗?嬴政对胡亥的疏远已是所有人都看在眼中的了,甚至愿意放低身段,像一个真正的老师一样,手把手教他如何衡量利弊得失,如何处理政事。

此时此刻他心中所思所想,真的是为人臣者、为人子者应该想的吗?

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自扶苏心底升起,尚未明晰便被他强自镇压下去。不能再想下去了,他不想知道那个答案。

察觉到嬴政动了一下,好像是将要醒来的征兆,扶苏立刻闭上了眼睛。

 

每日卯时三刻即起,使嬴政养成了极为规律的作息,但今日他醒得其实也要比平时稍早一些。扶苏醒转的一瞬间身体太过僵硬,那时已接近嬴政平日醒来的时辰,他本就处于半睡半醒之间,很容易就感觉到了。

只是,嬴政也没有想到他会毫无抵触地让扶苏接近他。他向来习惯独自入睡,昨夜却如此自然地将自己的长子揽入怀中。扶苏的存在仿佛填补了一个嬴政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空缺,如此契合,如此圆满。

但即使是在扶苏年幼、其母郑姬尚在之时,嬴政亦未曾对扶苏投注这样多的关注。所以,他并不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关心自己的儿子,否则之前这许多年他做什么去了。

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嬴政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念头,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扶苏的脸颊。

扶苏没有睁开眼睛,可他并不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反应,因为紧张,他的喉结很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这一切,嬴政尽收眼底。

手指轻轻落在嘴唇上,稍微用力,便露出白色的齿贝和湿润鲜红的内里,鲜妍得宛如春日花朵,触感亦柔软如花瓣。

只是很短的瞬间,嬴政便收回手。

无需再行试探,已经水落石出。

 

扶苏睁开眼睛的时候,嬴政正在宫人的伺候下穿衣。他心慌意乱到了极点,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嬴政,好在嬴政也没有什么特殊表示,似乎又恢复了往日冷漠无情、高高在上的模样。

扶苏在脑子一片闹哄哄的状态下勉强维持礼仪送走了去上朝的嬴政,然后立刻以比昨天夜里更像逃跑的姿态离开。

他发誓,他这辈子都不敢再躺到这张他本来就不该躺的龙床上了。

 

扶苏回去以后便称病不出,一旬以后,嬴政召扶苏入宫。扶苏拖拖拉拉到申时末才去觐见,嬴政却只是问了几句他的病情,见他没什么大碍,便让他继续留在这里看奏章。

嬴政神色平静,语气如古井无波,这几乎让扶苏以为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都是他的幻觉。

扶苏府上自然是养了一些姬妾的,他虽不热衷于风月之事,但也清楚那天嬴政在最后对他动了何种念头。可无论嬴政抱有什么样的想法,扶苏都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心中所想。这样的豪赌,扶苏赌不起。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扶苏几乎是绝望的。他曾经因为被父皇逐出咸阳城而觉得天昏地暗,也曾因为觉得此生再也无缘与嬴政相见而险些在外人面前落泪,可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这咸阳城、咸阳宫哪里是那么容易待的地方。

不过是偌大一座牢笼,徒留他在此做永世无解的困兽之斗。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只是扶苏变得更沉默了。不止是在朝堂上,即使殿中只余他和嬴政二人,他也不敢抬头朝位于上首的那人望去。但他批阅奏章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虽仍是天生生就的一副慈悲心肠,却也学到几分嬴政的决断与魄力,不至于因为一些冗余之事便束手束脚,不知作何对策。

轮到休沐日,在家中休息的扶苏突然接到传唤他入宫的诏令。扶苏心下虽有不解,也只得更衣进宫。

正式觐见之前,扶苏询问内侍今日嬴政心情如何,素来与扶苏交好的内侍统领却摇了摇头:“今天陛下挥退所有宫人,我们也不知道啊!”

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一左一右两个宫人推开,扶苏进入殿内之后,又在他身后合拢,于地面投下一道斜长阴影。

嬴政召见大臣多是在咸阳宫的正宫,即便召见扶苏也不过是在批阅奏章的书房,不会把人召到寝殿来。自从踏入殿中,扶苏的心跳便没有正常过,他总觉得今日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令他只想不顾一切地转身逃跑。

可他不能。

没有人有权力违抗始皇帝的命令,哪怕他是他的儿子。

嬴政的姿态却非常放松,甚至可以说随意。他似乎刚刚沐浴过,只穿了贴身的黑色绸衣,长发披散在肩头,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肌肉紧实的胸膛。

“扶苏,你有事瞒着朕。”

一上来嬴政便抛出一个肯定的句子,不是质问,语气却也不似玩笑。

扶苏立刻便要叩首:“儿臣不敢欺瞒父皇。”

“抬头。”

眼睁睁看着嬴政走到自己面前,扶苏只得僵硬地抬起头,仰视着正居高而下俯视他的男人。

嬴政笑了一下。他极少显露笑意,虽只是乍然一显的浅笑,也十分罕见。“既然如此,又为何对朕避之不及?”

被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眸盯住的一瞬间,扶苏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的父皇是故意的,他知道,什么都知道……

“儿臣不敢。”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索性不去辩解,只是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苦涩,“父皇政务繁忙,儿臣不仅未能替父皇分忧,还需父皇分心教导,实在是愧对父皇一片苦心,自觉无颜于驾前徘徊。”

“哦,是么?太子可是觉得坐这储君之位,远不如在上郡来得快活自在?”

扶苏俯首,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却远不如心里来得寒冷彻骨:“儿臣听凭父皇处置。”

“站起来,看着朕。朕最后再问一次,你有什么事瞒着朕?”

嬴政的语气不复轻松,而是隐含怒意。凤眸更似藏了万年玄冰,看一眼便教人遍体生寒。

扶苏道:“倘若说了是罪,不说亦是罪,为何要说?”

“未经有司审判,何人敢给你定罪。”嬴政不悦道。

“父皇真的想知道吗?”扶苏定定地望着嬴政,好似要将他的面容深深烙进心底,再也不忘记。

“但说无妨。”

“儿臣说不出口。”扶苏苦笑了一下。

“你!”嬴政终于要发怒,扶苏却上前一步,闭着眼睛吻了他。

这其实不能叫做吻,只是一个轻若无物的触碰而已。

 

死一样的寂静如水般在整座宫殿内蔓延开来。

扶苏自从做完这件事便垂首而立,一言不发,也不再看嬴政一眼,一副已经认命的模样。

“只是这件事,没有其他?”先打破沉寂的是嬴政。

“还会有什么比这更大逆不道吗。”扶苏自嘲地笑了一声,“父皇,我原本永远也不会说的,那天的事我也会全部忘记,你为何非要追问。”他心灰意冷到了极点,言语之间也不再有那么多顾忌,只想着横竖是一死了,最好不过流放,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嬴政沉声道:“大逆不道,逆的是什么道。”

扶苏愣了一下,但还是答道:“是道德伦常的‘道’。”

“扶苏,朕是天子,受命于天,朕即是天道。你所言的‘道’,朕说它能容得下你,你便不是大逆不道。”


【以下省略两千字,见评论】


一路游移的吻终于停在颈边,嬴政将扶苏整个人都拢在身下,他的声音里带着欲望得到满足之后的餍足,低沉喑哑:“扶苏,朕会让你陪葬。”

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扶苏艰难地回头,这是一个扭曲的姿态,就仿若他们之间扭曲混乱的关系。他赤裸的肩头与雪白的颈项都印满了鲜红吻痕,唇亦是带着水色的朱红,浑身数不尽的风流情色,可偏偏他的眼神又是很干净的,不带半点欲望的影子。

这样的姿态其实有些可怜,甚至让嬴政都觉得心底某个角落崩塌了一隅。

扶苏说:“儿臣知道,有所求就必须付出代价。能与父皇生死相随,扶苏甘之如饴。”

 

多年以后,当已经登基为帝的扶苏站在咸阳宫里,眺望这片属于他的万里江山,想到的却是那一夜嬴政对他说的话。

那一夜之后,他们便将那样的关系保留了下来。白日里他们是父子亦是君臣,至暗至沉的深夜里,他们却只是贪一晌之欢的有情人。

扶苏不过问嬴政的后宫,嬴政亦不会干涉他纳妾生子。但扶苏始终以为,嬴政对他的宽宥也就到此为止了。然而事实上,嬴政的心思藏得比扶苏想象的更深。

嬴政可以对扶苏承认自己的舍不得,却至死没有对他承认自己的不忍心。直到被簇拥着坐上龙椅,扶苏才明白,嬴政从未真正动过要带他一起离开的念头。

那是嬴政对他的最后一次试探,也是嬴政不能诉诸于口的爱意。

皇位和江山从一开始就是留给他的,不该给予的感情也给他了,然后独自一人去面对漫漫长夜无尽黑暗。这是薄情还是有情,是算无遗策还是用情至深,扶苏已然分辨不清。

 

自登基以后,扶苏不再穿白衣。

他变得越来越像嬴政,不再笑意温文,不再平易近人,将所有秘密都收敛于一袭玄色长袍之后。他也学会了高踞于帝国顶点,留给所有人一个无言的背影。

越是高不可攀,便越是孤独入骨。

 

与自己的父皇一样,秦二世扶苏虽有子嗣,却并未立后。扶苏在位二十年,后传位于长子,葬于骊山。

而在骊山深处,流传着一个传说,曾经有一个身穿白衣的人,在大雾弥漫的夜晚,走入了始皇帝的陵墓……

 


【正文完结,以下是我私心想写的一个转世的现代paro番外。】

 


20xx年。

早晨七点,赵政准时醒来。佣人已经准备好早餐,他用过早餐后便换上西装去公司参加本季度的汇报大会。

十二岁之前,赵政是不相信人有什么前世今生的,他觉得那都是愚蠢无用的人编出来自我安慰的借口,什么这一世行善积德,下一世就能富贵泼天,想要的东西为什么不靠自己去争取?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笃信唯物主义的人,却慢慢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一开始赵政以为这一切不过是梦,他虽然自诩高出芸芸众生一等,却也不认为自己会和历史上那位千古一帝有什么关联。但随着记忆愈渐清晰,其内容远远超出史书可考的范围,甚至细节也极为翔实生动,赵政终于意识到,或许他真的是人群中万里无一的那种能够恢复前世记忆的人。

于是十八岁那年,赵政做了一件事。他原名赵正,正义的正,过生日那天,他自己去派出所把名字改成了赵政。

这本就是他的名讳,自然要拿回。

赵政有个狐朋狗友,算是他的发小。家世与他相仿,因为是家族中这一代第九个出生的孩子,就叫韩九,好好一个富二代,却沉迷于风水八卦,整个活成了一枚神棍。

韩九是被赵政欺压到大的,因为赵政从小做事就一板一眼,教人看了放心,韩九却飞扬跳脱,一张嘴舌灿莲花,于是,从小到大韩九替赵政背了无数黑锅。

又一次被家长打得龇牙咧嘴之后,韩九苦涩道:“我就不该叫这个名字,简直活该被你克,不是,我就不应该认识你,我都不学法了,怎么还这样啊。”

那时赵政还只有模糊的记忆,闻言不明所以,后来他去找韩九,从背后接近韩九之时,喊了声:“九公子。”

“哎?”韩九回头,一见是赵政,头皮都开始发麻。

赵政似笑非笑:“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韩九见瞒不过去了,道:“五六岁开始吧,我也记不太清了。”

赵政没再继续追问。前世种种譬如梦幻泡影,昨日死,今日生。他和韩九这么些年朋友、兄弟地混过来,又如何能与当年同日而语。只是,不知想起了什么,赵政罕见地现出一副落落寡欢的神情:“你说,我们还能遇见其他人吗?”

韩九反问:“你希望遇到,还是不希望?”

赵政也反诘道:“这难道能由你我决定?别忘了,跟当年相比,我们现在都只是普通人。”

韩九摊手:“所以咯,随遇而安吧,我碰到你我都没自杀,你惆怅个什么劲儿啊?”

赵政:“……”

 

赵政在上午九点到达公司,此时已经有一批应届毕业生结束了他们的面试。

秦苏抱着资料,从电梯间走出来。这是他面试的第三份工作,依旧以失败告终。和过去依靠世家门第做官的制度一样,这个时代也有它的规则。一个毫无背景的大学生,离开他出生的小城来到陌生的大城市,想要在此立足,这得付出比看上去所需要的多得多的代价。诚然,秦苏毕业于有口皆碑的学校,个人能力也非常出色,但是想要和那些背后有深厚关系的人竞争,也还是太难了。清高如秦苏,也不会走那些歪门邪道的路子。

秦苏的父亲姓秦,母亲姓苏,所以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因为念起来有些像“情书”,所以一直都有人拿这个名字打趣他,秦苏秦苏,你是写给谁的情书呢?

每当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秦苏心中都会掠过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似乎是一个非常伟岸又很冷漠的背影,随着时间的流逝非但没有淡去,反而渐渐变得清晰。同样清晰起来的,还有关于这个人和秦苏自己的记忆。

然而,秦苏只会淡淡地笑着说:“不好意思啊,我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他没有说谎,这辈子他确实不曾喜欢过谁。

重活一世,得了这样一个姓名,不知是巧合,还是命数使然。

第一次想起过去的事,是电视上在放电视剧或者纪录片的时候,配音演员富有磁性的声音字正腔圆地念出了那道在他经历的世界里并没有真正被颁布的诏书:“……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馀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而电视里还在继续上演两千年早已尘埃落定的悲欢离合——秦始皇驾崩,胡亥、赵高、李斯矫诏迫使公子扶苏自尽,蒙恬被囚,最终,偌大的帝国在短短数年内便分崩离析,王图霸业皆作风流云散去。

在更早之前,庄周早已一语成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5]

庄周梦蝶,真耶?幻耶?又有谁能分辨呢。

究竟是自己梦中所见为真实,还是史书上的白纸黑字为真实?如果史书寥寥几笔便能书尽数十载风云变幻,穿越千年时光仍然无法摆脱的梦魇与纠缠,又是为了什么?

 

“赵总,不好意思,我们走那边的专用电梯上去吧。”

秦苏刚走出电梯,就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但他根本没心思去管旁人,只顾匆匆往前走。

赵政回头时偶然瞥见这样一个身影,心尖蓦地一颤,喊道:“等等。”

秦苏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根本没想过会有人叫住他,听到也当没听见,继续闷头走路,直到被人追到身后,才意识到可能真的是有人在叫他。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秦苏的大脑一片空白。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虽然换了装束,但这个叫住他的年轻人,分明就和嬴政长得一模一样。

秦苏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请问有什么事吗?”他虽然强作镇定,扣住文件夹的指节却用力到泛白。眼神也是飘忽的,不敢聚焦在赵政脸上。

赵政看了一眼秦苏的着装,胸前没有工卡,所以不是已经入职的员工,这个时间向外走,神色郁郁,所以应该也不是实习生,穿得很简朴,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值钱的配饰,或许是来应聘的学生?

“你是来应聘的?”赵政虽然用的是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秦苏点了点头,他依旧维持着礼貌的风度:“有什么问题吗?”

“你应聘的是什么部门?什么岗位?”

跟在赵政身后的经理这时也走了过来,却不明白今天这是闹的哪一出。

“我可以回答这些问题,但是请问您是……?”

赵政看了看腕表,转头对身边的人说:“王经理,辛苦你先带这位先生去我的办公室再过来开会。”而等到对秦苏开口的时候,他的语气却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等我开完会再和你说。”

他一边向前走,一边问:“方便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秦苏,秦朝的秦,苏州的苏。”

专用电梯就在眼前,赵政迈步跨入,对秦苏笑了一下:“很好的名字。”

 

跟着王经理去办公室的时候,秦苏整个人都是恍惚的,也就没有注意到王经理不住打量他的眼神。

秦苏身形颀长,今天只穿了最简单的白衬衫,却也显得十分清爽干净。柔软的黑发垂落在额前,看上去脾气很好的样子。皮肤白皙,眉眼温润,不是那种招摇的好看,看起来却有种说不出来的舒服。

王经理心里大概有谱了,却还是犯嘀咕。他们这位小赵总从父亲手上接过公司已经快三年了,行事风格雷厉风行,从不徇私,短短三年,将公司产业规模扩大了两倍,甚至吞并了行业内另外几家中小企业,手段称得上狠辣。不是没有人想对他使美人计,却统统被拒之门外,今天怎么会对一个过来应聘的新人产生兴趣?

 

开会的人惊愕地发现,今天他们赵总的心情出乎寻常地好,几乎只要不是做得太差的提案都给过了,业绩增长不够好看的部门代表也没有被斥责,反而还被鼓励了几句。已经在赵政的高压统治下变成抖M的部门经理们不明所以地开完了这场堪称如沐春风的汇报大会,一个个脚踩浮云般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赵政在回去的路上看了秦苏提交的简历,心中已有计较。他也知道自己有些飘飘然了,重活一世,换了副年轻的躯壳,肩上不再压着帝国兴衰的重担,仿佛连心态都变得年轻起来。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假如把前世与今生算在一起,年龄七十都不止了,但此时的赵政却仍会像一个真正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因为感情而冲动。赵政可以肯定,秦苏至少对他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否则两个陌生人初次见面,秦苏不该是那种反应。

 

秦苏果然在等他,就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但显得有些拘谨,目光依旧不太敢直视赵政。

赵政忽然想到,就算秦苏真的是扶苏,那么,这是那个接到矫诏自尽、至死也未明了他心意的扶苏,还是在他经历过的那段历史中,愿意与他生死相随的扶苏?

这是连韩九那个神棍都没搞明白的BUG,赵政当然也没搞明白。

秦苏见赵政回来,连忙站起来,朝他鞠了一躬:“董事长好。”

乖得就像给长辈行礼的小孩子。

赵政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你应聘的是法务部助理,法务部不缺人了,刚好,我这里缺个秘书,秘书的工作内容更杂一些,不过我看了,你有法学和经济学双学位,应该能胜任。实习期六个月,月薪八千,转正后一万五起跳。哦,这是税前,但是交五险一金,怎么样?”

“我……”这样优厚的条件,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秦苏确实很需要这份工作,虽然那双仿佛能够看透一切的眼睛,让他觉得自己的一切秘密在赵政面前都无所遁形,但是世界上应该不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吧?“赵政”这个名字也一定是巧合,对,巧合。

“谢谢您给我这份工作。”秦苏说。

赵政拿起桌上的手机,估计是拨了个内线电话:“让后勤送一套办公设备到我办公室,我这儿有个秘书,嗯,尽快。”

 

秦苏那天根本能没走成,他去签实习合同的那会儿工夫,属于他的办公桌就已经布置好了。

赵政在工作。青年面色沉静如水,神情专注,以致于秦苏有一瞬间的恍惚——

此情此景,是不是就像当年在咸阳宫中,他和嬴政各做各的事情,虽极少交谈,却也觉得安心。

思绪刚从回忆中抽离,就对上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秦苏慌忙转回去,埋首于面前的文件。

 

毕竟是做过一世帝王的人,又接受了现代的高等教育,秘书这份工作对秦苏来说没有任何困难,他适应得很快。唯一的困扰,或许就来自那个跟他共处一室的人。办公时,秦苏总是觉得有一道炽热的视线停在他背后,可他却不敢回头。

 

秦苏出生在夏天,不知道这是否也是一种宿命。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这便是他出生在荷花盛开的季节的缘故吗?

孤身一人在外,也没有什么好友能够相聚,秦苏并不打算为自己操办这个生日。到了那天下班之前,赵政却问他:“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秦苏收拾东西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是的。你怎么会知道?”

“你交到人事部的资料里有。”赵政走到他身边,微微倾身,问,“既然如此,今天晚上我可以请你吃饭吗?”

那双秦苏再熟悉不过的眼睛里装着令他感到陌生的笑意,在他的记忆里,嬴政总是不苟言笑的,赵政虽与嬴政酷肖,却比嬴政多了几分人的温度。

但秦苏并不知道,这也不过就是在面对他的时候而已。听到赵政的话,秦苏脑子里想的是,身为整个公司的最高决策者,莫名其妙把一个面试没过的应聘学生留下来当自己的秘书,甚至亲自去关心对方的生日,这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思,任秦苏在这方面的神经再迟钝也应该感觉到了。

“赵总,这顿饭我恐怕吃不起。”

“怎么会?我请你啊。”赵政语气轻松。

秦苏不说话了。

赵政玩笑似的抬起他的下巴:“怎么这么喜欢闹脾气,连跟我一起吃顿饭都不愿意吗?”

秦苏别过脸,眼中闪过一丝屈辱的神色:“我是很需要这份工作,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种人。赵总,很抱歉,这份工作我可能没有办法再做下去了。”

“你误会我了。我保证,只是给你过生日,十点之前送你回家。”

话说到这个份上,秦苏不知该如何回应:“但是,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吧。”赵政轻描淡写地说。

秦苏承认,他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

 

如赵政所说,他的确只是非常单纯地订了一家餐厅,给秦苏准备了一个生日蛋糕,也没有搞其他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这让秦苏非常歉疚,他想,也许赵政真的只是……比较善良,比较体恤下属……?想到这里,他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举杯道:“对不起,今天是我误会你了。”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快得甚至没给赵政做出回应的机会。

赵政脱口而出:“你根本不会喝酒啊。”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秦苏面色微红,平日里温润如玉的眉眼也多了点水光潋滟的味道,他怔怔地看着赵政:“你为什么会知道?”

生日是可以查到的资料,两世为人他都对杯中物敬谢不敏,但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都是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事。

赵政眉头紧蹙,站起来拉上秦苏就往外走。

到了车上,秦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赵政揽入怀中:“不逗你玩儿了,看看你把自己逼成什么样子了。”

好像也是很熟悉的场景,那日在殿中,扶苏万念俱灰之时,同样忽然被面前之人拥住。

秦苏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即使赵政放开他,他也只是出神似的望着那熟悉到令他心痛的轮廓,嘴唇微微翕动两下,声音轻得像幻觉:“父皇……”

下一瞬,唇上便传来灼热的触感,秦苏的手原本是要推开赵政,最后却不自觉地揪住他的衬衫下摆,仰头承受着对方霸道的需索。

一种语言无法形容的感觉从相触的唇瓣开始,蔓延至全身。无须再确认,对方就是那个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出现在梦中的人,是灵魂深处最深刻的伤口,辗转千年也未曾愈合,于是即使时移世易,也不能彻底忘却。

不知过去多久,两人终于分开。秦苏,不,应该说扶苏,他依旧那样定定地望着嬴政:“我很想你,但我不知道你是哪一个你,我不敢靠近你……”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最后什么都说不出了,只余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通红的眼眶。

“是一样的。”嬴政说,“扶苏,朕总是愿意纵着你的。”说完,他自己先笑了一下,“太久不这么说话,有些不习惯。大秦早已覆灭,你我也不再是父子君臣,这样倒也很好。”他的目光落在扶苏身上,深沉而温柔,像一片教人心甘情愿沉入其中的深海。

扶苏却摇了摇头,他说:“哪怕没有人记得,哪怕有一天连大秦都被世人遗忘,您也是我的君王,永远都是。”

他的眼神与当年别无二致,清澈而坚定,干净得就像没有一丝阴翳的天空。

 

夜风拂过,史书翻过不知多少页。

咸阳宫内,烛火依旧长明;繁华世界,万千灯火映照。

他是他一人的君,他是他一人的臣。

自此只关风月,无关史笔纷扰。

 

 

全文完

 

[1]:引自《史记·秦始皇本纪》。

[2]:节选翻译自《史记·秦始皇本纪》。

[3]:引自《史记·秦始皇本纪》。

[4]:本来想写龙涎香,但龙涎香是汉代才有的,沉水香就是沉香,使用历史比龙涎香久远,就当秦朝已经有了吧……

[5]:引自《庄子·齐物论》。

 

给这篇补了一个后续→ 《巫山行云》

直接点开合集也可以阅读


后记

 

首先谢谢司马迁!一个人就给本文提供了几乎全部所需的资料!我写论文都没这么爽过,一篇文献解决所有问题(。)

写这篇是因为被秦时五里的政苏日到了,我感觉编剧其实有暗戳戳推政苏的意思,对手戏处理得真的很有张力。

秦五的扶苏非常反差萌。出访小圣贤庄时恩威并重,气度非凡,面对海月小筑的刺杀也十分冷静理智,有条不紊。然后!一遇到政哥哥,他就没有章法和条理了,整个就是“呜呜呜父皇是不是不理我了”的小可怜。被政哥哥说了两句,到了边关跟蒙恬聊着聊着就要哭鼻子。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小小的脑袋大大的问号,总有一种,比起帝国,扶苏其实更在意他父皇的感觉……

玄机,你也真的是很魔幻,虽然你的时间线已经乱到一团乱麻的程度,但秦五这个时间线里,政哥哥应该四十七八了吧,怎么看起来和扶苏就像兄弟似的,虽然没有天九的建模那么惊为天人,但是,你说吧,你是不是就为了嗑cp,你就说是不是吧!

基于这样的理解,写了这篇文。我不太能接受过分黑化的嬴政或者扶苏,也没办法想象,嬴政温柔含笑地叫扶苏“苏儿”会是怎样一副画面……依据我的观察,动画中的政哥哥几乎没有笑过,甚至都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写起来真是令我崩溃。也是出于这种考虑,直到最后,他们都没有直接对彼此说出“爱”和“喜欢”这样的字眼。我觉得政哥哥和扶苏都是做得比说得多的人,所以,一切尽在不言中吧。

转世番外是因为我很想写一个甜甜的现PA,顺便拉九哥哥出来搞笑了一下(。)也是想让这篇文章的结构和内部逻辑都更完整。

能力和知识水平所限,本文一定还有诸多不足,谢谢你看到这里!如果愿意和我一起嗑,欢迎随时找我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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