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st temple

1-

喻文州在疏远他。

得出这个结论时，黄少天并没有多么惊讶，反倒松了口气。是的，只有这个理由能解释喻文州这些时日的反常。

与其说反常，不如说他们的关系终于回到正轨。

退役后黄少天仍然留在蓝雨战队，当游戏主播。他时常去训练营看看那帮半大孩子，间或和当年的老队友玩两把，虽然已经不再住在蓝雨基地，生活节奏却没多大变化。

喻文州则干脆利落地换了份新工作，过起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

他们现在工作、生活的节奏都大不相同，也不再朝夕相对。要让关系冷却实在太过简单。不用“红着脸躲避”，只要不主动联系，就可以漠不关心。

黄少天只要想起半个月前他和喻文州的不欢而散以及不欢而散的原因就头皮发麻，他打开微信，点开已经沉到近期会话列表底部的喻文州，一片绿莹莹，惨淡到刺目。

黄少天烦躁地把手机丢到一边，打开电脑准备直播。

日常蹲守直播间的粉丝都看出他神情不对，就是随意点进来的路人，也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黄少天的直播很出名，看剑圣精彩流畅的操作和听独家放送的单口相声两不耽误，他通常都是笑着放垃圾话，把对面打到服气、念到告饶。

但今天黄少天几乎没有开口，一登录游戏就到修正场开房，平均一场不超过一分半钟，下手十分干净利落，不像平时一样悠游从容地享受猫捉老鼠的乐趣，也不炫技。

公屏粉丝们一边给他刷礼物，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今天怎么了？

黄少天语速飞快地回答：“今天特别想揍人，我看了下日历，是个大开杀戒的好日子。”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但他的粉丝还是很给面子地刷了几屏“哈哈哈哈哈哈哈”和“233333”。

黄少天今天播了一个小时就停了，反正他也不差钱，和平台签的是最自由的合约。他扯出个微笑和粉丝掰扯了几句，下线关机。临睡前眼角扫到台历，半个月之后就是全明星周末。黄少天退役不过半年，又留在蓝雨，肯定要去的。今天上午回基地找小卢宋晓他们玩儿的时候，听见他们正给喻文州打电话，七嘴八舌撺掇喻文州来参加全明星周末。反正战队的名额多得很，拖家带口都没问题，更别说捎带一个刚卸任没多久的前队长。

黄少天对其中一句话印象尤为深刻：“剑都去了，诅咒怎么能不在呢？队长你要是不来，咱们战队的粉丝们肯定要闹脾气。”

黄少天这会儿有点能体会当年张佳乐的心情，难道这是所有联盟最佳组合的必经之路？

什么剑与诅咒，结束了，在这个夏天结束了。喻文州和黄少天，他们之间没有荣耀做纽带，也不过是逢年过节才会群发个短信的关系。

这样的冷淡到底是刻意营造的，尤其当黄少天身处蓝雨基地和其他人玩笑打闹时，喻文州就如同一根刺，扎进他心中。

曾经那样坚不可摧的深挚情分，骤然被一盆冰水浇下，随后便被抛到数九寒天经受风霜雨雪，如今已结出冰棱，根植于心房，尖刺贯穿心脏，却又同时将血液冰封，不教伤口处流出一滴热血去。

正如黄少天在老队友面前时脸上的明朗笑意，仿佛三春暖阳，不见伤痛不见冰冷。

2-

半个月时间过得很快，这半个月黄少天可谓杀人如麻，玩家们知道他最近每天都去竞技场，还有专门去蹲他的，其中倒有些人水平不错，但在曾经的顶尖职业选手面前还是不太够看。

粉丝里突然就掀起了希望黄少天复出的浪潮，剑圣的剑明明还锋利着呢，怎么就退役了？不行不行，看起来至少还能再打两三年。

黄少天郑重其事地在直播间解释：“状态还是下滑了，在网游里你们看不出来，碰上职业级的就能看出问题。”

公屏忽然有人说，就算黄少复出，喻队不是都转行了吗，肯定不会回来。剑与诅咒与其只剩一半，不如就停在最好的时候。

这句话很快被一堆“黄少你是最棒的！！！”“你永远是荣耀第一剑客！！！”淹没。

黄少天做了很多心里建设，直播间里这么一把三十米大刀他都面不改色地领受了，本以为见到喻文州的时候也能镇定自若粉饰太平。

但他错估了现实的丰富多彩，也想不到不再以荣耀作为生活重心的喻文州到底能把生活这潭浑水搅得多么翻江倒海。

全明星周末那天，喻文州挽着位青春靓丽的姑娘出现，甚至将她介绍给张新杰、周泽楷他们。那姑娘又是求签名又是求合影的，蝴蝶似的满场翩飞，然后回到喻文州身边，倚在他肩膀上笑得花枝乱颤。

黄少天脑子里有根弦“啪”地绷断了，他顾不上去看旁边人的脸色，跑到喻文州那边拽着人就往消防通道走。

“砰。”消防门关上的声响盖过了肉体撞在墙面的闷响。

黄少天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按着喻文州的肩膀将他抵在墙上：“喻文州你几个意思？”

“少天，好久不见。”喻文州避而不答。

“别叫这么亲近。”黄少天的语气暴躁到无以复加，“喻文州，你一个月之前做了什么你还记得吗？要我提醒吗？”

“记得。”似乎有叹气的声音。

“那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说吧，我还不知道同性恋是这么容易直回去的。”

“少天，是你说我对你的感情只是过去那么多年朝夕相对产生的错觉，如果我多接触一些女孩子，就不会再对你有感觉了。我正在努力尝试，你觉得我做得还不够好？”

黄少天像被敲掉牙齿的狮子，一瞬间哑口无言。

“又或者，是我做得太好，让你惊讶了？”

“你们已经……确定关系了？”黄少天并没有发现他的声音涩得就像刚喝了一壶酽茶。

“还没有。但她很喜欢荣耀，也很关注职业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能和她相处得还算愉快吧。她说想来，我现在反正也不是职业选手了，不用担心媒体，就把她一起带过来了。”

倘若对面的人不是喻文州，黄少天倒真要称赞一声，温柔体贴，新好男友。可这些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好像每个字都是把刀，蹦出去一个都能在他嘴里划拉出一条口子。

“我们出去吧，你到底还算公众人物，消失太久总归不好。”

喻文州的声音温和清朗一如往日，这个提议也是处处为黄少天着想，甚至不曾计较黄少天刚才突如其来的愤怒和粗鲁行径。

他待他这样体贴周到，是习惯吗？

是习惯吧。但这个习惯，自然也可以用在旁人身上。

黄少天几乎不用思考就知道喻文州说的是对的，这是多年并肩作战建立起的默契，纵然被有意搁置，这默契却没有那么容易消解，仍然存在于他们的头脑中，恐怕已经在神经中枢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名为“信任对方”的反射弧。

回到外部世界前，黄少天压低声音问了句：“文州，我们真的不能回到从前吗？就像没退役之前那样。”

喻文州准备推开门的手停了下来，他无可奈何地看着黄少天，神色里还有依稀可见的温柔。“少天，话我已说出口，事情我也做下了，就再也不能一笔勾销。至于回到从前……少天是要我继续怀揣着对你的欲望、却只在你身边做个好友吗？很抱歉，我做不到。”

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黄少天几乎要被体育馆里过于明亮的灯光刺得睁不开眼。喻文州就在他眯起眼睛的几秒钟时间里慢慢走远，背影消失在涌动的人潮中，如川流入海。

他胸中忽然涌起潮汐般巨大的不甘与不忿，拔腿便跑，再次于人群中觅得那尚未泯然于众之人。

这回他不愤怒也不回避，轻描淡写问：“你要是在试着放下，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喻文州的表情有些许愕然，半晌笑了笑：“少天很聪明，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

黄少天见他认输，不由得舒展眉眼。他不知道喻文州认输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他只是不喜欢喻文州刚才和他说话时过分成熟理智的样子。

“少天，我不是没有回过你，我说我的工作很忙是真的。除此之外，我还得抽出时间和……和女孩接触，你问我的那些问题，看似无关痛痒，但我只要回答其中一个，就能再牵扯出千百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这样岂不是违背你对我提出的要求，也使我的努力前功尽弃了？”喻文州一字一字说得极为慎重，可见这问题确实棘手，心脏如他都要斟词酌句。

“你和我，相见不如不见。”

3-

黄少天醒来时只觉得胸口闷得不行，如同被巨石压了一宿。

他看了看手机，后天才是全明星日。

还好，还好，这难以收场的尴尬不过是一场梦。

只不过，真的好吗？这梦太真实了，真实得就像他和喻文州之间会发生的事情。

黄少天转念安慰自己，没事，再坏也不能坏过他这个梦了。

4-

全明星日那天，黄少天比他梦里淡定得多，喻文州也没给他那么大惊喜，一个人低调前来。两人一同接受了几家媒体的采访，言笑晏晏，一如往昔。只是记者走后，脸上的笑意便迅速隐去，好似多用一分都是暴殄天物。

黄少天坐下后，遥遥和王杰希打了个招呼。他还记得许多年前，他和喻文州还有王杰希在这里讨论战术，一晃这么些年过去，大家都退役了，他和王杰希还能打个招呼聊聊天，和喻文州却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可以说的话太多了，怕一开口又要滔滔不绝。现在他已经不能理直气壮滥用喻文州的温柔，还能享受的这点余温不过是经年累月的残余。

那些越了界的宠溺纵容，喻文州以队长身份和朋友之名赠与黄少天，黄少天便也心安理得地接受，回报以毫无防备的信赖。信任是在荣耀里，依赖是在现实里。

黄少天几乎不能想象，会有什么样的人能继他之后领受这份难以戒断的温柔。

这份温柔并非没有代价。喻文州何其精明，付出的迟早要连本带利讨回，盈利无望就果断撤资，抽身离去。

他要的东西，黄少天给不了，也不知道怎么给。

但到底是黄少天独占了许久的东西，性格霸道激烈的狮子座岂能当真毫无芥蒂地交付出去。

更不消说，黄少天远比他自己想象中更贪恋这份温柔纵容。

5-

白天的活动结束后，各家战队基本都各回酒店，或者另找地方聚会，蓝雨也不例外，一群人回酒店开了个包间。

喻文州和黄少天退下来以后，自然有训练营的新人补进去，但大家都认识，席间气氛倒还算温馨融洽。

再融洽，也依然和当年有所不同。

正式选手自是要严格控制饮酒量，黄少天、喻文州虽然解了禁，但他俩酒量本就不怎么样，待在蓝雨的这些年又几乎滴酒不沾，对酒精的耐受力早已降到最低。是以，在场诸人甚至没人敢放言能喝完一瓶啤酒不倒，简直比高中生聚会还不如。

酒过三巡就有人开始说胡话了，称呼上也见出分别。黄少天倒还好，队友和后辈都一概叫他黄少，听起来犹如往昔，喻文州那边却显出了差别。现在已经当上队长的卢瀚文叫喻文州还是一口一个队长，刚进来的新人或者是只和剑与诅咒打了不到一年的人，则是客客气气叫一声“喻队”。

称前辈太生分，到底是曾经的蓝雨基石；称队长，又不尴不尬，更像是不把卢瀚文放在眼里。

喻文州也不去纠正卢瀚文的口误，温温和和地笑着从他手中把酒杯扣下来，拍他的肩说：“别喝了，你们的路还长呢。”

卢瀚文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他当了半年队长，在荣耀里锋芒毕露，到现实里却还是少年心性。“队长，你怎么都不回来看看我们，要不是这次全明星周末大家一起请你过来，你是不是就不来了？”

“刚找工作，总得拿点表现，以后没这么忙了就能得空过去找你们了。”

黄少天只消看喻文州一眼就知道他说的不过是场面话。喻文州当然不是和卢瀚文他们有什么龃龉不愿再相见，他只是不想让自己再和荣耀的世界有过多牵扯。

至于深层原因喻文州就更没办法说出口了。蓝雨是在喻文州和黄少天手上起死回生，也是在他们的带领下拿下一冠一亚，喻文州回去得太频繁不利于卢瀚文建立队长威信。他们可以聚会可以闲聊，却不该再过多干预彼此的生活。

喻文州对黄少天做得远比对卢瀚文绝。他和黄少天坐得不远，稍一转头视线就能碰上，喻文州却愣是没朝黄少天这里看上一眼，好在大家都有些醉醺醺，没人注意到剑与诅咒之间的关系已经降至历史冰点。

黄少天往常最多喝三杯，今晚他有心试试自己的底限，一杯接一杯地喝，敬队友敬蓝雨敬荣耀，最后他端着杯子摇摇晃晃走到喻文州面前，目光都已微微涣散，却还撑着一口气说：“队长，敬你带我们拿到冠军，敬我们十多年的交情，祝你工作顺利，早日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哈哈哈，迎娶高富帅也行……”他一口将杯中酒饮尽，清醒了一瞬，眼睛突然亮得惊人。随后便向前栽倒，正好扑在喻文州身上。

黄少天声音不大，最后一句更是几近耳语，别人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指着黄少天哈哈大笑：“黄少还是爱和队长闹着玩。”

喻文州基本没喝，清醒得很，他两条胳膊穿过黄少天肋下，熟练又稳当将人抱在怀里。“谁和少天住一屋？”

后辈回答说：“黄少一个人住的，刚好他抽到大床房了。”

喻文州点头：“那我先送他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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